桃李春风一杯酒,江湖夜雨十年灯

<GL>愿随春风寄燕然

      *她说这一生,没能寻到个如意郎君,只是从一方宫墙,走入另一方宫墙。


      德裕十六年,端文皇后病逝,留下一双儿女。


      我继任皇后,十六岁。


      我叫安思阙,出生于书香门第。安家是南兴第一大世家,自开国起,便辅佐历代皇帝,地位甚高。


      我自有记忆之时起,便知道自己有天会进宫。我从不看侍女带回的话本子。郎情妾意,柔情似水,得一心人,白首不离。


      皇帝重视安家,迎娶我的彩礼铺了长街十里,天下大赦,笙歌响了七日七夜。


      皇帝并不喜欢我,我知道。皇帝心里的那个人,是已故的端文皇后。


      新婚之夜,红盖头揭开,赠给我的不是合衾酒,而是一杯避子的汤药。我自幼通医理,虽然加了大量香料,却依旧掩盖不住浓郁的麝香味道。这一杯,便可以让我永远怀不上孩子。


      我闭目喝下,并未觉得悲伤,皇帝要的是一个听话的皇后,而不是一个相濡以沫的妻子。任何人都能为他生下皇子,唯独我不能,他怕安家功高盖主,夺了江山。


      “只要做好你的事,将来我的孩子登基,你依旧是太后。”他抛下一句话便走了。我想过无数次进宫后的场景,却没成想是这般局面。


      第二天,六宫来向我请安。我一夜未眠,终于想明白了一些事,安思阙,从我父亲给我取下这个名字开始,我便注定是一只金丝雀。我只是有些羡慕那位已故的端文皇后,出生寒微,却能得到夫君尽心尽力的爱护。


      我坐在永和宫正殿里,进来叩拜的妃嫔一个接着一个,我耳力极好,自然听见唏嘘之声:“新皇后不得皇上盛宠,新婚之夜便被抛在寝殿里。”诸如此类,她们并没有把我这个皇后放在眼里。我扶了扶头上的步摇,装作没有听见。


      “宣文成公主。”我头次见到文成,便是那日。


      她穿一身浅蓝色的衣裳,未施粉黛,一双眼睛闪着,像是天上的月亮。真是好看,大概是像极了端文皇后。她向我微微一拜,坐在了离我最近的位置。


      我在进宫之前见过画师们呈递上来的美人图,坐在次位的那位是宫里的端妃,接着是淑妃,德妃,刘嫔,李贵人,陈贵人和柳答应,还有些琐碎的,我没能全部对上。我保持着一贯的笑容,预设过很多次却还是不习惯这样的场合。昨日一碗汤药的作用使我的小腹此刻还在隐隐作痛,我掐了掐虎口让自己保持清醒。


      是文成先发现我的神色不对。大典结束之后,她不顾司仪的制止,拉着我的手便帮我搭脉。


      “是父皇吗?”她问。声音清冷的像是我满屋子的金玉,手上却是热的。


      我缩回手,避而不答。


      晚膳的时候宫人呈上了文成公主送来的汤药。文成公主我只是略知一二,这位公主小字是络秋,取的是《长相思》里头那句“络纬秋啼金井阑”。有情之人才会懂的诗。说起来文成公主只比我小了一岁,按年龄,她该唤我一声姐姐。


      文成公主自幼学医,医术比一些太医都要高明许多。她给我送来的汤药我知道是什么,帮助我调理身子,不至于以后连孩子也怀不上。


      我承认自己怀有私心,其实那日之所以喝得如此果决,便是不想生孩子了,其实也没什么要紧,只有安家没有皇子,皇帝才能放心,我才能保全家人。


      我不知道公主为什么要来淌我这浑水,却并不想领她的情,因为觉得亏欠。那碗汤便放在冷风口里,慢慢地转凉,无人问津。她终究是不会懂我的苦楚,因为她是皇帝最宠爱的女儿,是他和他最爱的女人生的女儿,和我并不相关。



      一个人在宫里的日子有些无趣,平日在家里,还有弟妹们吵闹,这里却冷冷清清,只有宫女和太监陪我,他们大都唯唯诺诺,连高声说话都不敢,见到我只会一味地喊“皇后恕罪”。我竟不知自己有这么令人害怕的一面,使他们避之不及。


      其实也很好,没人叨扰就可以看书,我从小就喜欢看书,念诗词,模仿古人作画。御花园里的花一年四季都是不同的,那时候是夏天,临池的荷花开得是极好看的。我遣走了宫女,见四下无人,脱了鞋袜,倚在河边的石头上,正好也挡住了夏日的阳光。很久没有这么舒服过。


      文成却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,她站在我的身后。


      我慌忙起身,却将一只鞋不小心碰掉到池子里,我有些窘迫,脸一下子红了,直到耳朵根。她没向我行礼,只是打量着我,见我慌乱的样子,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。


      我想了想也觉得有些好笑,只是碍于身份,嘴角勾了勾,莞尔。


      “你很漂亮。”她丝毫没把我当成是皇后,用的称呼是“你”,这整个皇宫里只有她会如此唤我。她伸手替我整理了一下头发略微散下的地方,我没有制止,任由她将我的头发别到耳后,“其实不用戴这么多珠翠,也是好看的。”


      皇后的礼节繁琐,我每日梳妆便要半个时辰。各式各样的珠宝堆在头顶,我摸不到自己柔软的头发,故而更加悲痛。我思念我的父亲和母亲,却因没有皇上的旨意,见不到他们。


      我没有同文成继续说话,找了个理由就回了寝宫。


      那天晚上皇帝来了,他似乎喝了很多酒。那是我的第一夜。很疼。


      皇帝醒来后,说了声抱歉,让他的侍从送来了一大堆金玉珍宝,说是补偿我。我一样都没有打开,全让太监放进了库房里。


      一个月之后,诊脉的太医说我怀孕了。我听到了这个消息,不知怎的竟然哭了起来,明明皇帝给我喝了那碗汤药,为何?


      为何?后来我才知道,我该问文成。可那时我并不知晓。


      我万念俱灰,晚上皇帝传召我,我颤抖着手走进去,他却给我一巴掌。我慌忙跪下,膝盖磕在冰冷的地上,将身子放低,不敢半分僭越。


      “我告诉过你,我们之间不能有孩子。皇后不是你,也可以是别人。”他终究还是没伤害我的孩子,他把我圈禁在宫里,不得出门一步,也不许探视。本来闲暇时候还有御花园里的花与我相伴,如今就只剩下满院子的夕颜了。


      我越来越期盼着这个孩子的到来,我以前从未想过,孕育生命是一件这么奇妙的事情。


      文成公主违逆了圣旨闯进我的宫里来看我,给我带了上好的安胎药。孩子那时候三个月大,刚刚有些显怀。我问文成:“我是不是胖了?”


      文成摇摇头,有些执拗地看着我:“我希望你能再胖一些,多为自己活一点才不会那么累。”她明明是端文皇后的女儿,我本以为她恨极了我,却不想她会可怜我至此。


      她说:“你不必怀疑这些,安思阙。你不过比我大了一两岁。你可知我这生平有个愿望,便是有一日可以走出这高耸的宫墙看看。她们觉得我得父皇宠爱,可我只想做个平凡女子。我们是一样的人。”


      “公主,如果有机会,我定会想尽一切办法为你寻个如意郎君,叫你远离这宫墙。”我第一次在宫里承诺别人,也是唯一一次承诺,却永远无法兑现了。


      她笑笑,不再继续说话。


      可孩子终究没能保住,那日文成因为私事要出门一趟,我喝了厨房送来的酸梅汤,便腹痛不止。


      醒来的时候万念俱灰。分明给了我一丝希望却又亲手夺走,空空荡荡的宫里只有我一个人,我永远只是一个人,没有爱的权利,恨的权利。我环顾了四周,只有文成在我的旁边,见我醒了,她有些冰凉的手触碰到了我的额头:“烧退了,但还是要休息。”


      我颤颤巍巍地坐起来,很痛,痛得我忍不住地流眼泪,我抱住文成,把脸埋在她的肩膀处,小声抽泣。到后来哭累了,便靠在她肩膀上睡着了。


      我只能在她面前这样,就像这么多人恭恭敬敬地对我,唯独她对我笑得灿烂。她没有像太阳一样的眼睛,却是月亮,太阳光太强烈,会灼伤我,而月光却恰到好处。


      皇帝更加不愿意来我这儿,连初一十五也都推脱着不来,只有文成,陪我研究医书典籍,临摹书画作品,也只有她,会在所有时候维护我,哪怕得罪她的爹爹。


      有了文成,这无趣日子里的漫漫长夜竟也不那么黑了。她有些时候不回寝殿,就干脆宿在我这儿,夜晚,有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来,我便弹琴给她听。当然,我最爱的乐器不是琴,而是陶笛,只是我入宫时并没有将它带来。我那时觉得,总得有些寄托,替我留恋自由。


      文成不知哪日为我寻了个陶笛来,桐木的外壳,在阳光底下竟然熠熠生辉起来,与我从前的陶笛有些相像。


      我自然欣喜万分,只是拿起陶笛便又放下,文成见我双手颤抖着,握了握我的手,陪我沉默着。


      皇帝终于想起永和宫里的我,一纸诏书传父亲进宫与我见面,或许是见我没什么非分之想。父亲年过半百了,比我进宫之前那时更为消瘦一些,头发白了不少,母亲曾经漂亮的脸色也平添了几道皱纹。我一时愣住了,觉得恍若隔世。


      我弯下身子去拜父亲母亲,母亲连忙扶起我,眼泪流了下来:“为娘知道你在这宫里过得不如意,却并不成想瘦弱至此,女儿啊,若是早知今日,我断然不让你入宫,承受这样的苦难。”


      爹娘自小便疼我,从不肯让我受半分委屈的。他们说:“你将来要嫁的人是天子。”天子是什么?一言九鼎,一怒伏尸百万。“天子是这天地里第一好的儿郎。”是啊,却不是我的好儿郎。


      我若是有来生,宁愿嫁与匹夫,爱我疼我敬我护我,也断断不进这宫墙半步。


      父亲一直沉默着,眉头紧锁,他忽然开口:“女儿啊,你且再忍两年,为父向皇上请旨,便以无后休妻吧。我这安家,自有你的容身之处。”


      我刚想应下,话到嘴边,却轻轻摇了摇头:“父亲,女儿不愿因一人使安家满门遭受世人非议。”


      其实这皇宫里,亦有我的牵挂,我的文成,我还没能看见她亲自走出去。



      那日皇帝召集后宫嫔妃,说是要为文成选门好亲事,我提前看了户部送来的名册,一个都没能让我满意,这些个酒囊饭袋,哪里配得上我样样都好的文成?


      我千挑万选,还没能选到个好人家,匈奴大军便已经抵达边境。这仗打得措手不及,皇帝日夜在御书房内,急得焦头烂额,终于在朝臣们的一致要求下,决定和亲。


      奈何皇宫里女眷不多,算来算去只有文成一个适宜婚嫁。皇帝的一纸诏书隔日便送到了公主宅。


      我头一次失了方寸,知晓旨意的那一刻便奔着皇帝寝宫去,路上也顾不得什么仪表姿态,我答应过文成的,定然为她寻得好人家,我进宫立下的唯一一个誓言,怎么食言?而且,她的一生那么长,远不该送进匈奴人手中。我只恨我那时太过挑剔,迟迟不为她定下婚事。


      皇帝当然不会听我的话,他找了个以下犯上的罪名,将我困在宫里不得出去,我甩开侍卫,在皇帝寝宫处跪了三日三夜。那时候是寒冬,腊梅花开得正好,我有时抬头看看火红的梅,便想起我头一日进宫时文成手上温暖的温度。


      文成来了,扶住昏昏然的我,将我从地上拽起:“思阙,不要为我做这些。来不及了。父皇为我制作的合婚庚帖已然昭告于天下了。”


      我想起那句,要嫁的人是天子便觉得痛心,文成是天子的女儿,即使万千宠爱,也不过是政治的牺牲品。她是他和他最爱的女人生的孩子,却也可以不是他的孩子。天子,从骨子里就是冷的。


      我颓然地起身,没有流眼泪,却觉得无限的难过,她曾是我在这千百重宫阙里唯一的依靠和慰藉,有了她,我才不会觉得绝望,如今她也要离开了。


      我曾经多羡慕天之娇女,如今就有多憎恨高高在上的帝王,我忽然觉得我那点可怜不过是杯水车薪,文成,比我苦上千倍百倍,她这一生,没能寻到个如意郎君,只是从一方宫墙,走入另一方宫墙。


      那天晚上她向皇帝请了旨,在我那儿再留宿一晚,皇帝答应了。


      她说:“姐姐,给我吹一吹陶笛吧。”


      我点头。


      拿起陶笛却被她制止了:“算了,倘若有一天,你能走出去的话,再为我们吹一次吧。安思阙,一定要走出去。我会在某个角落里等你来找我。”


      我终于问出了我藏了三年之久的问题:“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?”


      “你大概忘了,我十二岁的时候,你教我作画,你明明画技高超,却只给我画了一根藤蔓,你说,枝叶向外延伸,总能出去的。”


      我哑然。原来幼时的我不是没有向往过自由,原来我也曾经企图给他人自由。这到底是浮木,还是森林?我的眼角滑下一滴眼泪,在月光底下,闪着银色。


      文成公主出嫁的那天,德裕十九年。



番外

      新帝登基,按着先帝的圣旨,我成了皇太后。


      因着姐姐的缘故,新帝对我格外优待,似乎并未将我看作是继母,而当成是长姐。他和文成一样,很温暖。


      新帝后宫空置,只纳了一位皇后。我曾问他为何,他说,长姐对他说,不要困住那些你不爱的人。


      新帝登基的第三年,文成公主的死讯传来。那时候我不过才三十二岁。


      得知消息的那天,我在永和宫用早膳,那手中端着的茶杯直笔笔地落在地上,那是文成曾经送我的杯子,上头画的是一株藤蔓。


      我从书桌一角拿出一个盒子,盒子里是我拟好的一道请愿书。


      新帝盛世太平,我也可放心地离开了——这是文成的心愿,我与她之间,总得有一个人,能走出去。


      新帝准了我的请求,在不远的洛阳为我建了一座府邸,让我取个名字,我提笔,写了“络秋”二字。我很少唤文成为络秋,络秋,意在长相思,只要我不提及,便可以稍稍缓解思念之苦,我一直这么麻痹自己。可是文成,我好想你。


      长相思,在长安。

      络纬秋啼金井阑,

      微霜凄凄簟色寒。

      孤灯不明思欲绝,

      卷帷望月空长叹。

      美人如花隔云端。

      上有青冥之高天,

      下有渌水之波澜。

      天长路远魂飞苦,

      梦魂不到关山难。

      长相思,摧心肝。


      离宫的那日,我吹响了我的陶笛。


      我知道,此曲有意无人传。可我终究是写完了一段思念。愿随春风寄燕然。


      三十三岁时,我病逝。那日,我的住所处,爬满了藤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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